景德镇的陶瓷之光太耀眼,常常让人忘了乐平这座小城的存在。但就在这片被瓷都光环笼罩的土地上,乐平的职业院校正以一种近乎倔强的姿态生长。那天我在乐平市教育局门口的公告栏前停住,白纸黑字的“职业院校师资TOP10名单”被贴在左下角,边角有些卷曲,像是被太多人用手指点过。这份名单不像高考喜报那样被裱在正中,却更让我好奇——究竟是怎样一群人,在支撑着这座小城职业教育的脊梁?
名单上的第一个名字是李明华,乐平中等专业学校的机电专业带头人。我在他的实训车间见到他时,他正挽着沾满机油的袖子,手把手教学生调试数控机床。墙上的奖状写着“全国职业技能大赛优秀指导教师”,落款是2018年。他说最得意的不是奖状,而是三年前有个学生开了家精密零件加工厂,现在雇了七个工人。“乐平没有大企业,但我们需要让每个零件都转得起来。”他工具箱里那把磨得发亮的扳手,用了整整十二年。
纺织工贸学校的王霞老师排在第三位。她的工作室里堆满各种布料边角料,空气里有染料和阳光混合的味道。她给我看手机里存的照片:2015级学生设计的青花瓷纹样旗袍,被市里选为外事活动礼品;2019届的留守儿童创业小组,用扎染手艺开了家网店,去年销售额破了二十万。“职业教育不是流水线,”她说这话时正把一根红线穿过绣绷,“我们要教的是让针脚会呼吸。”
翻到名单后半段,农业机械专业的陈建国让人意外。这个五十多岁的老教师办公室像个杂货铺,桌上摆着改装过的微耕机模型,书架上塞着三十本手写教案。他带学生做的滴灌系统改造项目,让附近乡镇的菜农节水40%,去年获了省里创新奖。但最让他耿耿于怀的是,有个家长当面说“种地还用学?”——他当时直接从地里拔了棵油菜,十分钟讲清楚土壤pH值对产量的影响。
这些教师身上有种共同的特质:他们不像重点中学名师那样带着光环,却更贴近土地的脉搏。陶瓷工艺教师会带着学生去捡碎瓷片,比较不同窑口的釉面变化;电子商务老师教学生用抖音直播卖本地麻糍,把方言俚语变成营销话术。他们的教案里藏着乐平的地方性知识:哪些土壤适合种油茶,哪些红壤能烧制陶土,哪些乡镇的留守青年更需要短视频技能培训。
但这份名单背后藏着更深的焦虑。TOP10教师平均年龄49岁,最年轻的也38岁了。计算机专业的张老师私下说,他教过的学生有三分之一去了杭州做程序员,“我们像在给大城市孵鸽子”。实训设备更新速度追不上产业变革,去年数控专业用的还是2016款的西门子系统。而陶瓷艺术专业面临最悖论的困境:学生能仿制明清青花,却很少能设计出符合现代审美的日用瓷。
我忽然想起名单上有个细节:十位教师中有七人的获奖项目都与“本土产业升级”相关。这像是某种无声的宣言——在高等教育虹吸效应的夹缝中,职业教育正在成为地方性知识的守夜人。他们用实训车间代替实验室,用乡镇作坊链接全球市场,把地方性经验编码成可传授的技能模块。这种知识生产带着泥土的粗糙感,却可能更接近德国弗劳恩霍夫应用研究模式的乡土变体。
离开乐平时已是黄昏,职业院校实训楼的灯还亮着。那份TOP10名单此刻在我口袋里微微发烫,它不再只是十个人的名字,而是一张正在重绘的地图——关于小城如何用教育锚定自身价值的地图。但有个问题始终盘旋不去:当这些教师退休后,那些储存在他们头脑中的地方性知识,会不会像失传的窑变釉方一样渐渐褪色?也许真正该列出的下一份名单,是他们笔记本里那些尚未被编码的民间智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