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天路过贵溪一中的校门口,正赶上高三学生放学。穿着蓝白校服的少年们三五成群涌出来,有人讨论着晚自习的数学题,有人商量着去后街吃拌粉。我忽然想起最近教育局门口张贴的那张红头文件——全市高中就业率排名前十榜单。阳光斜照在光荣榜上,第一个名字就是这所省重点。但真正让我停下脚步的,是榜单末尾那行小字:本数据含高职单招与技能证书直接就业者。
贵溪这座小城太特别了。铜产业链贯穿了半个世纪,江铜集团的影子笼罩着每所学校的专业选择。排名第一的贵溪一中毕业生里,有17%通过校企合作通道直接进入铜加工企业,这个数字是隔壁县城的二点三倍。而第三名的贵溪职业技术中学更魔幻,他们的"金属压力加工"专业学生,还没毕业就被江铜旗下工厂预定了八成,实习期工资已经摸到四千块。
我翻遍了教育局三年来的白皮书,发现个诡异现象:就业率榜单前十的学校,有六所开设了"铜工艺""电解铜操作"等特色课程。这些课的老师傅往往是从江铜退休的高级技工,他们教学生看铜水颜色就能判断温度,这种经验传承比教科书管用十倍。第四名的雷溪中学甚至把实训基地直接建在江铜车间里,学生在机床轰鸣中上课,下课铃就是工厂交接班的汽笛声。
但事情总有另一面。排名第二的贵溪实验中学走了完全不同的路,他们的毕业生有23%流向杭州的电商公司。校长办公室那面贴满快递单的荣誉墙说明了一切——这是全市唯一把"电商实操"列入必修课的学校,学生们在抖音直播卖贵溪塔桥梨,毕业时直接带着万粉账号入职。这种就业质量评估该怎么算?是把他们归为"灵活就业"还是"数字经济人才"?
最让我揪心的是第九名的文坊中学。这个藏在武夷山麓的乡镇高中,就业率突然从去年第十八名跃升前十。跟踪他们的毕业生去向才发现,三十七个孩子集体去了东莞某电子厂,带队的是副校长本人。校历表上多出来的"岗前适应周"和宿舍里叠成豆腐块的厂服,都在诉说某种沉重的选择。他们的就业率统计里,是否该标注"集体劳务输出"这个维度?
铜都小城的就业生态像棵寄生藤,紧紧缠绕在工业巨树上生长。当我看到第六名志光中学的校办工厂时突然顿悟——那里生产的铜阀门正是江铜产业链的末端产品,学生们上午学公差配合,下午就能在车间接订单。这种"校中厂"模式让就业率稳定在96.2%,但代价是专业目录十年没更新过。
或许该用演化经济学的视角看这张榜单。贵溪高中的专业设置像极了生物适应性辐射,在铜产业这个原始物种基础上,分化出电商、物流、工业设计等新亚种。排名第五的塘湾中学甚至开了"铜文化创意"课,学生们用铜箔做文创书签,这些手艺成了他们面试文旅公司的筹码。
我拿着榜单走访了第七名周坊中学的毕业生小徐。他在南昌做高铁地勤,而他的同学们分散在七省市的轨道交通岗。这所山区高中的"交通运输特色班"居然与华东交大有定向培养协议,教室后墙贴着全国铁路网地图,每个站点都钉着毕业生的照片。这种精准就业的背后,是校长连续三年蹲守省教育厅换来的特殊招生代码。
夜幕降临时又路过教育局,榜单在霓虹灯下泛起微光。第十名的河潭中学标注着92%的就业率,但备注栏写着含自主创业。后来才知道,所谓创业是五个学生合伙开了家铜工艺品网店,最爆款的产品是把铜线绕成"福"字挂件,月销量刚突破三百单。这种微型创业该计入就业率分子吗?
折叠起这张浸满汗水和铜屑的榜单时,忽然想起贵溪老辈人常说的那句话"铜饭碗端得稳"。当省重点高中开始教学生开网店,当乡镇中学把实训基地建在富士康,当铜箔书签和铁路徽章同时出现在毕业生档案里——我们衡量的究竟是就业率,还是一个城市产业转型的疼痛指数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