于都县十大生态旅游景区名单公布那天,老街开茶馆的老陈眯眼笑了。他掰着手指头数:屏山牧场、寒信峡、祁禄山金沙湾……每个名字后面都拖着一长串地方记忆。可当游客举着手机问他“哪个最值得去”时,他却往青瓷杯里斟着茶说:“你去看看山上的映山红,比去年早开了七天。”

于都县十大生态旅游景区

海拔1312米的屏山牧场顶着“江南高原”的名号,草甸绵延处总见打卡的游客蹲着找最佳角度。但放牛的罗老汉注意的是另一件事:去年山脚新增的三十个民宿招牌,有五家已经贴上了转让字样。他甩着竹枝指向半山腰:“城里人爱说生态,可咱们耕田人知道,生态是坳子里那眼泉——雨季浊三天,旱季细如线。”旅游开发局最新报告里写着“年均接待游客增长17%”,却没写清明期间因拥堵引发的七起村民与游客的停车纠纷。

寒信峡的赣江水域碧如翡翠,漂流公司的橙色皮划艇像糖果纸般撒满河道。县文旅公众号推送着“千年古驿道与激流碰撞的奇遇”,而撑了二十年竹筏的肖师傅却盯着水位尺嘀咕:“去年这时节水深过腰,今年刚及膝。”他记得清楚,2016年县里搞漂流节前,水文站的人来测了三次流速。现在景区扩了二倍,测水位的年轻人却只出现在开闸放水的首漂日。航运局的档案柜里藏着矛盾:2022年夏季航道维护次数比2019年增加40%,但河道疏浚预算反降了15%。

祁禄山金沙湾的竹林深处藏着更隐秘的角力。深圳来的投资团队在规划图上画玻璃栈道时,林业站的老技术员正把脸贴在千年银杏树上听动静——他去年用无人机巡林时发现,南坡的毛竹比北坡密了三分之一。“竹子疯长挤占阔叶林空间,林相单一化程度每年提高2%。”这本该是林业简报里的专业数据,却因为旅游公司要砍竹修观景台突然成了焦点。项目说明会上,开发商说“生态体验升级”,村民问“竹根钻裂的田埂谁赔”,两拨人对着同一片竹子,看见的是截然不同的绿色。

非遗小镇的夜晚亮起灯笼时,矛盾有了温度。客家擂茶表演场场爆满,但七十五岁的传承人李阿婆发现,年轻人更愿意举手机拍她捣芝麻的动作,却没人留意她刻意放慢的三次翻腕技巧。“旅游局给的项目补贴要考核观众人数,文化馆的传承经费却要看技艺还原度。”她搓着指尖的茶沫苦笑,“我这双手现在要同时满足两种时钟——表演时钟和传承时钟。”文化馆2023年报告显示,非遗展演场次增加60%,但真正完成整套学徒培训的年轻人同比减少12%。

生态旅游的绿色标签下藏着色彩博弈。环保志愿者小张在屏山顶记录了连续18个月的星空亮度数据:“光污染每年使可见星辰减少8颗”,这个数据被他写成内参直送县常委会。同期景区夜游项目营收增长却贡献了全年旅游收入的31%。决策者桌上有两份并列的文件:一份标着“暗夜保护区”规划,一份印着“灯光秀二期”预算书。

于都的生态旅游故事从来不只是青山绿水。药材合作社老刘在祁禄山种了二十年黄精,他指着旅游步道两侧新移栽的观赏竹:“原先这坡上野黄精遍地,现在要挖得往深山里再走三里地。”他的账本记着两笔账:合作社因旅游公路开通运输成本降了15%,但因生态修复工程被迫放弃了两片成熟采收地。县农业局的统计表上,2023年中药材产值增长与生态旅游收入增长曲线高度重合,却没人计算过物种迁徙的生态成本。

当下一个旅游旺季来临时,于都的绿色神话正面临多重校准。寒信峡新立的电子屏实时显示负氧离子数值,但岸边渔家乐排出的洗碗水仍在江面拖出油花;网红民宿打着“零碳住宿”概念,后山却堆着来不及处理的塑料瓶;导游词里强调的“原生态古村落”,墙体其实早已用加固材料重砌过三次。这些细节被折叠在光鲜的旅游海报背后,成为只有本地人才心照不宣的绿色密码。

当第十万位游客在屏山牧场打卡框前露出标准笑容时,牧场承包人老钟正在数围栏上新增的第十二处人为破口——那是抄近道的游客掰开的。他弯腰修复铁丝网时忽然想起父亲的话:“山是活物,人进它退,人退它进。”此刻山下文旅局的会议室内,第十一版生态旅游规划正在投影仪上闪烁,某个光标正悬在“承载量临界值”参数上方微微颤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