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五点半,瑞金市叶坪镇朱坊村的脐橙园里已人影绰绰。果农老朱蹲在地上,捏起一把红壤在指间摩挲,眉头皱得比田垄还深。去年脐橙收购价波动超过三成,他不得不砍掉半数果树改种百香果。而三十公里外的黄柏乡,电商主播正对着手机镜头热情推介富硒鸡蛋,后台订单不断弹出——这两种产品同属瑞金市官方认定的十大特色农业产业,却仿佛活在平行宇宙。

瑞金市十大特色农业产业

瑞金的农业叙事从来不是单一维度的胜利。官方名录上整齐排列着脐橙、油茶、白莲、蛋鸡、肉牛、蔬菜、鳗鱼、香芋、蜂蜜和茶叶十大产业,但当你真正走进农资商店、合作社账本和农户的茶余饭后,会发现这些产业正在暗处角力。农技站技术员小刘给我看了一组矛盾数据:油茶种植面积五年增长120%,但茶油精深加工率不足8%;鳗鱼养殖出口额占全市农业外汇收入七成,却因环保政策连续三年无法扩产。政策扶持的天平该如何倾斜?没有人能轻易回答。

在壬田镇凤岗村,我见到了这种矛盾的具象化。三百亩莲田深处藏着瑞金白莲地理标志核心产区,但村民廖大姐的晾晒场上堆着两种颜色的莲子——乳白色的是用传统手工去芯的,灰黄色的用机器批量加工。她掰开算账:手工莲子每斤多卖二十元,但效率只有机器的十分之一。镇上引进的加工企业承诺包销,前提是全部改用统一品种和机械加工。那些坚持古法种植的老农户反问我:当特色产业走向规模化,到底是在保护传统还是消解传统?

这种撕裂感在跨产业对比中更加尖锐。九堡镇富硒蛋鸡养殖基地里,全自动化生产线每小时产出三万枚鸡蛋,二维码溯源系统直连粤港澳大湾区商超。而三十里外冈面镇的蜂农依旧遵循着祖辈的迁徙放蜂模式,今年花期提前导致蜂蜜产量骤减三成,合作社理事长翻着气象数据喃喃自语:原来气候变化最先打击的不是工业,而是这些靠天吃饭的精细农业。

或许最值得玩味的是产业间的资源争夺战。市农业局2022年备案记录显示,十大产业中实际获得专项资金的仅有四项,其中脐橙产业补贴占总额47%。一位不愿具名的合作社负责人掏出手机给我看相册:去年建设的智能大棚因为配套灌溉项目被搁置,棚内半人高的草莓苗全部枯死。当有限的资源遇上无限的发展渴望,决策者如何平衡短期效益与长期产业生态?这个问题或许比任何技术难题都更难破解。

在瑞金采访的最后一天,我意外在沙洲坝镇看到另一个答案。九十岁的老茶农钟仕淮带着孙子在百年茶树下嫁接新品种,茶树下埋着测量土壤酸碱度的传感器。老人用赣南土话告诉我:政府教我们搞有机认证,年轻人搞直播卖茶,但茶树自己不知道这些,它只管往下扎根。当我问起十大产业规划时,他笑出一脸皱纹:哪止十样?光茶叶就有二十七种土种,你们数得过来吗?

离开瑞金时已是深夜,农业大楼的电子屏仍在滚动播放十大产业产值数据。那些闪烁的数字背后,是朱坊村果农犹豫要不要补种脐橙的辗转反侧,是蜂农记录气候变化的泛黄笔记本,是茶农手下嫁接的新旧枝桠。当一座革命老城将农业未来押注在十个特色产业上,真正有趣的或许不是产业本身,而是那些无法被归类的野性生长——就像我意外在黄柏乡发现的景象:富硒鸡蛋包装箱上,不知谁用马克笔悄悄画了一枚小小的脐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