瑞金这个名字像一枚刻进历史的印章,每一次提起都沉甸甸的。人们习惯称它为“红色故都”,但真正踏进这座小城才会发现,它远不止于教科书里的符号。十大红色旅游景区的划定,表面上是旅游资源的整合,暗地里却是一场记忆与当下之间无声的拉扯。
站在叶坪革命旧址群,你能看见斑驳的标语还趴在墙上,而旁边新刷的指示牌红得发亮。导游机械地重复着那段人人熟知的党史,游客举着手机匆匆掠过。但如果你蹲下来,摸一摸那些老祠堂被风雨啃噬的木纹,或者注意到某个展厅角落摆着的一盏锈迹斑斑的马灯,那一刻,历史才突然有了呼吸。这些景区真正动人的,从来不是宏大的叙事,而是这些未被完全收纳的细节。
矛盾恰恰藏在这里。沙洲坝的红井,是小学课本里的集体记忆,游客排队打水拍照,却很少有人追问:为什么这口井偏偏挖在这里?当初打井的村民后来怎么样了?他们的后代今天还喝这口井的水吗?旅游开发把历史压扁成一个个打卡点,而地方的情感脉络却被晾在了一边。瑞金人如何看待这些景区?他们或许更熟悉某棵老榕树下曾发生的一场未载入史册的会议,或者某条巷子里曾住过一个送信牺牲的小红军——这些未被列入“十大”的故事,才是地方记忆的活水。
数字化时代加剧了这种撕裂。抖音上,#瑞金红色旅游#话题下有数万条视频,但内容大同小异:一律是红旗飘扬、口号响亮。而瑞金本地的一位退伍老兵告诉我,他更愿意带访客去大柏地战斗遗址的后山,那里有一条战壕的痕迹几乎被野草吞没。“你看,历史就是这样悄悄藏起来的”,他说。官方宣传的热闹与民间记忆的沉静,形成了一种古怪的共生。
若引入“记忆场”理论来看,瑞金的景区实则是被政治叙事塑造的符号性空间。但真正支撑这些空间的,是地方性知识——比如当地老人用客家方言传唱的红歌,或者农家乐里一道叫“红军焖鸭”的土菜。这些元素很难被标准化推广,却是红色文化真正扎根的土壤。去年瑞金某乡镇尝试用AR技术还原长征出发场景,结果设备闲置,因为村民觉得“还不如听老人家讲古”。技术赋能若不嫁接地方情感,终归是悬浮的。
数据同样揭示出深层问题。瑞金旅游局报告显示,2022年红色景区接待游客中,35岁以下占比仅22%,多数是单位组织来的中年群体。年轻人更偏爱去文创店买一枚红军徽章,或者尝一根“长征精神”雪糕——消费式体验正在替代深度参观。这意味着,十大景区的教育功能正在被动稀释。而瑞金本地的年轻人,有的去景区摆摊卖矿泉水,有的开滴滴专拉旅游团,他们与红色历史的关系,更多是一种生计层面的绑定。
究竟谁在定义“红色”?是旅游规划者,是党史研究者,还是每天穿梭于景区的本地人?或许答案在那些未被列入“十大”的角落:一家三代守护烈士墓的农民,用客家山歌翻唱《十送红军》的盲人艺人,甚至景区外一条以“红军”命名却挤满奶茶店的商业街。这些看似冲突的碎片,拼凑出瑞金红色记忆的真实质地——它从未静止,而是在官方与民间、过去与现在的摩擦中不断重生。
走在瑞金的黄昏里,十大景区的广播渐渐安静下来,而街边小馆飘出辣椒炒肉的香气。一个孩子跑过毛主席旧居门前,书包上挂着流行的卡通挂件。红色旅游的下一层问题,或许不再是怎样宣传这些景区,而是如何让历史从景点中走出来,织进日常的烟火里——当口号和标语褪色后,还能留下什么真正值得一代人接一代人记住的东西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