萍乡的工业遗产园区名单刚公布时,我在安源煤矿总平巷井口前站了很久。黑色的井架依然耸立,锈迹斑斑的矿车轨道蜿蜒伸向深处,仿佛还能听见百年前蒸汽机车的汽笛声。但转头望去,隔壁文创市集的网红咖啡店正飘出拿铁的香气,穿着时髦的年轻人举着手机在钢铁巨构前打卡。保护与开发、历史与当下、记忆与遗忘——这些矛盾并非萍乡独有,但在这座因煤而兴、亦因煤而困的城市里,它们显得格外锋利。
十大园区中,安源煤矿、汉冶萍炼铁厂旧址、萍乡电瓷厂等各自承载着不同时期的工业记忆。但真正让我停下脚步的,是南坑清水竹木机械厂的旧厂房。这里没有安源的宏大叙事,只有散落车床上的1978年生产报表,墙上的工人粉笔画,以及半壶凝固在搪瓷杯里的凉茶。这些细微之物提出了一个更尖锐的问题:当我们在谈论工业遗产时,究竟要保存什么?是标志性的烟囱和传送带,还是那些具象的、带着体温的生活痕迹?
萍乡的做法似乎试图兼顾两者。在湘东区的萍乡电瓷厂改造项目中,区政府引入文旅公司,将成型车间改为艺术展厅,却保留了窑炉上工人用粉笔书写的“1983年4月点火”字样。这种妥协背后藏着多方博弈——文化部门强调原真性,旅游公司追求客流回报,老工人希望保留记忆,年轻人却想要足够的拍照空间。我注意到,窑炉前的说明牌只标注了技术参数,而对那行粉笔字只字未提。是否因为这些人类活动的痕迹,难以被纳入标准的遗产评定体系?
数字或许能揭示另一种矛盾。根据萍乡市工信局2022年数据,十大园区中仅有3处完成了全面测绘建档,其余7处仍处于“保护性待开发”状态。而更微观的数据是:在萍乡电瓷厂档案室,我发现1970-1990年代的职工技能竞赛记录保存完整,但2000年后的档案几乎全部缺失。这种断裂暗示着另一种遗忘——不是对工业本身的遗忘,而是对后工业转型期阵痛的刻意回避。当我们在精心修复1921年的德国制机床时,是否也应当去追问流水线最后一任班组长去了哪里?
跨领域的视角或许能提供新思路。借鉴德国鲁尔区“记忆景观”理论,工业遗产不仅是物质空间的存续,更是情感网络的再生。在萍乡,这种网络可能体现得更为具体——安源路矿工人补习学校旧址里,黑板上的算术题仍依稀可辨;上栗鞭炮作坊的晾晒场上,老师傅们至今坚持用传统工艺调配火药。这些知识体系与物质空间交织,形成了标准旅游开发模式难以复制的在地性。但当老工匠们带着手艺离去,这些非物质遗产该如何融入园区改造?
在芦溪县探访一家废弃的电瓷厂时,我遇见了68岁的守厂人老李。他指着裂釉的废品堆告诉我:“这些次品才是真历史,合格品都出口了,只有次品留着工人自己用。”这句话突然揭示了遗产评选中被忽视的维度:我们总在保存“成功”的工业标本,而那些承载着失败、试错和日常挣扎的物件,是否才是工业记忆的真正载体?
离开萍乡前,我再次走过汉冶萍公司时代的铁轨遗址。铁轨尽头是一家利用旧厂房改造的机器人培训基地,学生们正在编程控制机械臂划出精准的弧线——某种意义上,这仍是关于精确度的追求,只是标准已从毫米变成了纳米。萍乡的工业遗产园区就像这条铁轨,一端连着百年前的煤尘,一端伸向硅基时代的冷光。当我们将这些空间纳入名单加以保护时,是否真正意识到了它们所连接的,不仅是一段过去的辉煌,更是一个关于精确与误差、成功与失败、人与机器之间尚未终结的对话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