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六点半,卡车轰鸣声已经穿透薄雾,在尚庄街道的水泥路上拉出长长的尾迹。老张握着他那辆柴油货车的方向盘,排队等着进入丰城循环经济园区的煤场。这是他今天的第一趟活,从三十公里外的石上矿点拉来一车精煤,目的地是园区里那家总冒白汽的洗煤厂。挡风玻璃前,巨大的钢铁传送带正将黑色山丘般的煤堆缓缓吞噬,不远处,几座蓝顶厂房上空飘散着难以名状的混合气味——煤炭粉尘、硫化物和潮湿泥土被搅拌在一起的味道。这是丰城十大煤炭产业园区的寻常清晨,也是资源型城市脉搏跳动的具象刻度。

丰城市十大煤炭产业园区

表面看,这十大园区——从曲江大型煤电基地到尚庄循环经济园,从洛市煤化工集群到泉港精细加工区——勾勒着丰城市作为江西能源核心的宏大地图。政府工作报告里反复提及的“煤炭产业集群化发展”并非虚言:年产千万吨级的规模,上下游企业超过两百家,贡献全市近四成工业增加值。但若你将视线从招商手册的光滑纸面移开,蹲下去触摸那些运输带支架下的泥土,故事便开始浮现裂纹。

矛盾首先在土地里生根。泉港镇的农户老李带我走在他家稻田埂上,指着不远处园区新扩界的围墙。“说是租地三十年,但煤渣水今年春天又渗过来一回。”他弯腰抓起一把土,指尖搓开深色斑块,“看,这黏糊糊的玩意。水稻亩产从一千二百斤掉到了八百。”园区赔偿标准至今沿用2017年制定的每亩千元档位,而周边村庄地下水氨氮含量超标三倍的检测报告,却静静躺在市环保局档案柜第三层。当“百亿产值”的宏观叙事遇上个体农户的减产账本,发展的代价究竟被谁用什么样的秤砣称量?

更大的撕裂感存在于技术迭代的夹缝中。在曲江煤电一体化园区,投资数十亿元的超超临界发电机组正轰隆运转,煤电转化效率逼近45%的技术极限。但五公里外,乡镇煤矿的淘汰井口尚未填平,曾经的矿工刘师傅如今开着电动三轮在园区外兜活:“新厂子要懂电脑控制的年轻人,我们这些挖了半辈子煤的,连控制室的门朝哪开都不知道。”高端智能化生产线与低技能劳动力存量之间,横亘着一条难以跨越的认知鸿沟。产业升级的凯歌奏响时,是否早已预设了部分群体的失语?

我曾在洛市煤化工区的会议室里,听见某位工程师引用“代谢断裂”理论——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中关于自然与社会物质循环中断的概念。他指着园区排污总管地图说:“我们完美复现了这个理论:煤矿挖空地层结构,洗煤废水切断地下水循环,化工废气改写大气成分。所谓循环经济园区,不过是把断裂点从分散矿点集中到规划区内。”这种跨领域的理论匕首,突然刺穿了常规产业报道的温情面纱。

数据维度同样呈现诡异的分裂。市统计局数据显示,2022年十大园区煤炭精深加工率已达68%,但省工信厅一份未公开的调研却显示,实际具备高附加值产品(如煤基新材料、煤制氢)产能的企业不足15家。多数企业仍困在洗选、焦化等中间环节厮杀,每吨煤创造的税收值连续三年徘徊在320元区间。这种“伪转型”现象背后,是否暴露了资源依赖型城市创新的本质困境——我们擅长扩大挖煤的规模,却拙于重构煤的价值?

黄昏时分的赣江码头或许是最佳观察点。万吨级货轮正装载煤炭顺流而下,航向长江三角洲。但同时抵达港口的,还有从江苏运来的煤化工催化剂,从浙江采购的智能传感设备。这条双向流动的河流仿佛隐喻:丰城输出煤炭这种“原始能量”,却需要输入高附加值的技术要素。当我在码头办公室翻看货运清单时,突然想起本地文史学者说的那个掌故:明代丰城漕帮曾靠转运粮食成就辉煌,而今日的能源漕运,究竟是谁在真正掌控着价值链的舵盘?

或许真正的问题早已超越“如何发展煤炭产业”的表层命题。在能源转型大势如江潮般涌来的今天,丰城十大园区更像一座巨大的现实实验室:测试着资源型城市能否在路径依赖中撕开创新裂缝,验证着地方经济如何与微观个体的命运重新谈判。当老张的卡车第七次驶过那座标着“万亿产业集群起点”的牌坊时,夕阳正把煤炭堆积成的黑色山峦染成暗金色。明天清晨,循环经济园区的传送带仍将准时转动,但下一个十年驱动这座城市的,还会是这些黑色的颗粒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