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五点半,丰城市石江乡的辣椒集散地已经挤满了三轮车。农人们把一筐筐尖头皱皮椒垒得比人还高,椒农老陈蹲在车斗上抽烟,火星忽明忽暗映着脸上的深纹。他脚边的辣椒在晨曦中泛着暗红色的油光,这是丰城特有的“石江皱皮椒”,去年刚被列入国家地理标志产品。但老陈并不兴奋:“一斤收购价三块二,比去年还跌了两毛。都说搞特色农业赚钱,钱呢?”

丰城市十大特色农业产业

丰城市力推的十大特色农业产业名单里,辣椒产业排在首位,后面跟着油茶、富硒水稻、生态畜禽、中药材、精品果蔬、水产养殖、茶叶、竹笋和休闲农业。政府官网上的宣传语写着“一乡一业,一村一品”,可当我真正沿着曲水村的山路往上走时,看见的是另一番景象:新栽的油茶苗和老茶树混种在一起,坡地另一头却抛荒长满了茅草。村干部苦笑着解释:“年轻人嫌回收周期长,五年才挂果,宁愿出去打工。现在都是五十岁以上的在山上硬扛。”

特色农业的“特色”二字,在消费端和生产端割裂成两种语义。南昌大型商超的货架上,丰城富硒大米包装精美,每斤售价能到二十元以上;但生产基地的农户给我看他们的记账本——硒肥成本每亩增加180元,收购价每斤却只比普通水稻高两毛。丰城农业局2022年的报告显示,十大产业中真正形成完整产业链的只有油茶和辣椒,其余多数仍停留在“农户散种、商贩收购”的初级阶段。一位负责中药材种植的技术员私下吐槽:“都说黄栀子好种,但烘干技术不过关,雨天摘的栀子三成就这么霉烂在筐里。”

河洲街道的休闲农业基地暴露了更深的矛盾。城里人来这里摘草莓、吃农家乐,拍完照发朋友圈就走,人均消费不超过八十元。老板在玻璃温室里装了智能温控系统,却抱怨说:“这些设备回本至少要五年,但土地流转合同只剩七年到期,谁敢继续投?”数据佐证了他的焦虑:丰城休闲农业项目平均存活周期仅4.3年,远低于省内其他地区。当农业嫁接旅游,到底是在做产业还是在做盆景?

在董家镇,我见到了另一种尝试。种粮大户赵师傅在稻田边架起了摄像头,通过直播卖蟹稻米。他打开手机给我看前天的销售记录:137单,总计营收八千多元。“但平台抽成25%,包装运费又去掉两成,真正落到手里的还不如批发。”他指着田埂上的5G信号塔苦笑,“市里说数字化助农,可信号好了,利润没见好。”这种矛盾几乎渗透在每个产业里——丰城油茶年加工能力已达万吨,但本地茶枯饼至今以原料形式低价卖往化工企业,深加工生产线闲置率超过40%。

跨领域的视角或许能撕开新的切口。对比浙江安吉的竹产业,丰城的竹笋加工仍停留在初级腌制阶段。一位福建客商直言:“你们丰城的笋纤维粗,适合做罐头,但没人投资建杀菌生产线。”而当我将荷兰温室农业的闭环生产模型讲给大棚种植户听时,他摇头:“水肥一体化设备政府补贴后还要投六万每亩,种十年小番茄都赚不回这个数。”

在特色农业的宏大叙事下,真正值得追问的或许是:当政策扶持期过后,哪些产业能真正扎根?丰城统计局数据显示,十大产业中仅有油茶和富硒水稻的亩均收益持续高于常规作物20%以上。而像中药材这类周期长的产业,三年内农户退出率高达37%。某个深夜,我和镇农业站的老技术员蹲在田埂上算账:一亩精品辣椒的投入产出比是1:1.8,而外出打工的日薪是150元。他忽然问:“你说,到底是我们选择了产业,还是产业选择了我们?”

离开丰城前,我特意去了白土镇的天锦食品公司。车间里正在加工出口韩国的泡椒,浓郁酸味呛得人睁不开眼。老板指着自动化生产线说:“这些设备是德国拆回来的二手货,但比国产新设备好用。”墙上的地图标注着辣椒原料基地分布,覆盖了全市七个乡镇。当我问起明年是否扩大种植时,他却犹豫了:“汇率波动太大,去年赚的赔在今年海运上。农业啊,永远是看天吃饭——现在还得加上看国际局势吃饭。”窗外,又一辆卡车满载辣椒驶出厂区,红色果实在后视镜里渐次模糊,像一串未尽的省略号。